第20章_鞭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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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

  冯车户两手一摊,眼仁一翻说:“姑娘啊,媳妇儿啊!先是干姑娘,后头是媳妇儿。”又用手指了一下牵着腊八手的龙儿。龙儿望着大家满脸堆着傻笑。

  那军人见状,压着下巴抬眼看着冯车户说:“封建余孽,尽出洋相呢。养了个病儿,童养媳……你以后,不用说拿鞭子打她,就是用手打也不成,犯法!懂不懂?但打了,就法办!”又对那个军人说:“把鞭子给他。”

  冯车户接过鞭子,用手捋着,目送这些人走出去。回身说:“哼。个家娃娃还打不得?”

  尹二爷尹有贵在兵败后,隐藏在甘南一带,秘密散布一些中央军要打回来的流言,被当地人民政府揪了出来,查明身份后,因无直接罪恶,定了个反革命分子,遣回原籍劳动改造,被押回湟州。尹大爷闻讯,对尹二爷的所为大为反感,历数其前行不义,不够兄弟情分,任其自作自受,心下不愿搭理。只因老母亲在堂,不看僧面看佛面,却又周旋着将尹二爷发往大南川庄子上,由当地政府监督劳动改造。尹二爷在每天被派劳动之外,间或在群众大会上充当些阶级斗争的“反面教材”。两个婆娘中,后娶的一个被尹二爷劝离,回乡自寻出路去了。

  孝文在教育部门工作,经常参加时事政治学习,阶级觉悟不断提高。上级要求青年人要积极要求进步,每当此时,孝文身上的血也会热起来,后悔当初自己在兰州没敢加入解放军或前工作。但在脑里,却总有一丝前朝遗民的意识,每当想到努力争取进步时,这点藏在内心深处的意识就起作用。他认为他跟其他年轻人的不同,就是他是一个读了书有学问的人。他自恃这种不同,他用这种不同保持着与别人的不同。

  孝文用学过的阶级斗争和人民政权的新知识,结合自己的家庭来探讨,与一些年长干部们讨论分析的结果说明,他们家是一一在城市部分:若有够限的资本金,则属于资本家;若无够限的资本金而有够限的雇工,也属资本家;若都达不到,起码是商人家庭。总体上属于小资产阶级或资产阶级范围。在农村部分:有够限的长工,可到地主;若有油户,可到富农。总体上属于地主阶级范围。孝文总结道:分析来分析去,我家在革命的对象里。

  自那天意外见到原先的男人寻上门来,余婶子受惊是小事。她觉得当时被谁揪住了心,抽掉了魂,动弹不得,浑身乏得连离开门框的力气也没有。原想着一场天大的乱仗要打,没想到却意外地有了了结。唉,若要厶不知,除非己莫为,皮绳缝的靴子也绽帮哩。不管冯车户怎样安慰她,她感到冯车户一定认为她骗了两个男人。又在外人面前抖了老底,全没了体面。半个多月来,她一直陷在此事带来的精神困倦中,对自己的怀胎也减了往日的激情,对腊八也无心去挑剔,但内心的忌恨却又增厚了一层。她忘不了腊八这样贱命的丫头,竟然敢说“你是个啥东西!”这句话像一根针戳在她心上,让她时时为此伤心难受。这几天肚里又疼起来。

  肚子疼着紧着哩,敢莫是养哩吧?余婶子说。

  你先前给我说的时候到这会儿,几个月了?冯车户翻着眼皮算计着问道。

  嗯,几个月了。

  就不养吧?月份差着些。

  嗯,月份差着些,就不养吧?一劲儿疼哩。

  这一阵儿没喊肚子疼呗?

  这一阵儿可没疼哪。

  医院里看个呗?

  医院里一个医生问了大约时间,诊了,说是看动静是要生,你岁数大了,又是头一胎,比年轻的生起来困难些,所以疼的时间长,还得等一阵。冯车户说还要等多长时间。医生说说不来,不过肯定要早产。冯车户说早些养下来也好,少疼些。

  前松后紧地痛了一个月,经过生死较量,余婶子走了一趟鬼门关,产下一个女婴。冯车户满心欢喜,指教腊八这样侍候那样侍候。腊八虽对余婶子心里隔背,但也得小心服侍,一旦把后妈气着,爹不饶。

  中秋夜,一轮明月跃上半空。

  腊八坐在自家房顶上,望着那一轮越来越清澈的月亮,就像望着水缸,那里面有自己的亲妈。只要有一声叹息或一滴眼泪,水缸就会把亲妈的模样摇乱,没有月亮这么平静,这么清楚。有几颗星星,远远地散在天空,那一颗是爹,那一颗是天保,离月亮最近的那一颗,虽然极小,却是我腊八。看着看着,月亮也像水缸里的水一样晃动起来,模糊起来,亮还是亮的,却像在水里的月亮。她知道只要用一根指头就能把水抹掉,月亮还会平静在地天上发亮,但她没有抹的想法,她怕越抹水越多,那样,月亮就更不平静了。

  北房的门响了一下。见孝文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往前院去。腊八掰下一块房皮泥扔下去,落在孝文的前面。孝文抬头寻望了一下,见腊八在西房顶上,诧异她如何在那个地方,也不吱声,扶梯爬上房顶。腊八没有任何表示,仍在看她的月亮。孝文也不搭话扰她,半蹲在她面前看着她,又坐在她斜侧面,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脸。

  孝文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腊八。在月光的照拂下,她的脸就像是一尊精美的玉雕:挺直的鼻梁线优美地顺滑下来,在鼻头上略带点圆弧落下来,又从上唇沟里向下爬过两道柔顺的小塄坎,勾勒出一个略翅的下巴,再一个大内弯儿钻进领口里去了。不薄不厚的嘴唇如一枚新出的柳叶。两条小鱼一样的眼睛里闪着忧伤的泪光,分明的眉骨上长着韭叶般的眉毛。这些器官犹如天然地聚合在一片嗑开的瓜子皮儿里。微弱的秋风抚动着她鬓边额头的散发,脑后的发纂松垂着,薄而大的耳廓里什么都没有。孝文心里惊叹道:原来是这么一个冷美人儿!

  他揪起腊八耷下来的夹袄,掩住她的那个肩,往近挪一下悄声说:“想啥着哩?”腊八没回答,泪水夺眶而出,紧闭着抖动的嘴唇,倚靠在孝文肩上落泪。

  伤心了一会,孝文说风大了,下去罢。

  腊八稍平静了些,问孝萱姐姐有消息了没?

  孝文说昨日收到信了,说是到了汉中,一路顺当着哩。

  腊八又说走的远了,也好。

  俩人下得房来,见冯车户出来要去解手的样子。冯车户见孝文才从梯上落到地上,怪道:你俩做啥着?孝文做出喜乐样子说房顶上看月亮。冯车户问腊八说你今晚夕哪达睡哩?腊八说北房里。

  冯车户仰起脸看了一眼月亮,觉得没什么。

  下了两场雨,天气便骤然冷下来。深秋的风像千万把梳子,把金黄的和枯黄的树叶统统从枝条上捋下来,让人们扫进各式各样的背斗和各式各样的口袋里,弄回家去。没过几天日子,湟州的几条大川由满目金黄变成了灰蒙蒙的世界。

  随着天气逐渐转冷,腊八牵挂天保的心思也越来越重。这天后晌饭罢后,腊八不由地总想着去看望干娘娘,收拾完厨房,便领着龙儿急去冯成英家。

  冯成英正在灶前独自吃饭,腊八问候了干娘娘。转进里间,见炕上散摆着针线活儿,便捡起做着,问道:“干娘娘,干姑父这一阵有啥信儿没?还跟天保在一处儿吗?”冯成英说这一阵没有啥信儿,日子长了,一两个月了呗。冯成英收拾了碗筷过来,把龙儿抱上炕,看着腊八忧伤的脸,说这一阵儿我嫂子安稳着吧?腊八点头答了个“嗯”。冯成英又说你好着吧?腊八说还就那么个。

  冯成英劝道:天保跟他姑父在一处儿,干的是坐天下的公事,没有个担心头,早晚有信儿哩。唉,看你这个样子,当时听了我嫂子的主意,光想着为这个冤家寻个依靠。她用指头搡了一下龙儿的额头,接着说没想到插进来了个新嫂子。往后想,唉,也就是把你苦了。你能耐活不?

  腊乂、说也惯了。再等上几年,龙儿大了,有了媳妇儿,我再说罢。

  冯成英闻之一愕,苦笑道:“看你是个大人哪,说话时可憨着哩。憨人哪,你跟龙儿成了亲了哎,再娶的啥媳妇儿?”

  腊八问:“我是姐姐,还有姐姐当媳妇儿的?”

  冯成英见腊八这么说,觉得搅不清,又笑腊八的无知,说那个不成哎,你俩拜堂成亲了,就是两口儿,哪里有媳妇给男人再寻媳妇儿的道理哩?

  腊八歪脸看着龙儿半笑道:“这个龙儿,好好教的话,慢慢成哩。”

  冯成英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,同情地端详着腊八。忽说:“你头顶上的这一撮头发呢?”

  腊八极平常地说拔掉了呗。

  冯成英紧问阿么?可又打了么?

  腊八用嘴指了一下龙儿,说:“怪这个呗。我把他放到干爹的炕上了,他就一脚一脚地蹬开妹子了。妹子的妈妈照这个的脸上就是一巴掌,把这个就打哭了。我争讲了两句,人家就把我的头发攥住了。”

  冯成英把肚皮里的气长长地从鼻孔里压出来,说这个松婆娘嘛,给扎了!随之又愧又怜地看着腊八,怨悔自己当初给老兄出了个馊主意。她一下一下地空咽着嗓门,像吞食着悔药。

  半晌,腊八低头问:“干娘娘,你说孝文哥哥,阿么个?”

  冯成英想也不想地说:“趁早别打划。”

  腊八又说:“他总是把我护着哩。”

  冯成英说:“哼,你已经成家了,弄不成。”

  腊八说:“我喜欢还不成吗?”

  冯成英说:“人家是少爷,又是公家的人……”突然间,房门被推开,有人唿隆唿隆地进来,冯成英问道:“谁呀?”来人道:“我来了。”是张全林的声音。

  顿时喜出望外。嘛嘛咋咋地问候了一阵,冯成英急去弄吃喝。干姑父说:“腊八,想兄弟了吧?”腊八已湿了眼窝,点点头。干姑父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给腊八说:“看看,天保给你的信。”

  腊八深情地望着干姑父,接过信先在手里拿了一会,珍重地展开。看了半晌,问干姑父:“写的哙?”

  张全林怜惜地看了腊八一眼,说:“来,我给你念:姐姐你好。我是送信兵……不对,应该是通信员。”再念:“前头在祁连,早在甘州。皁在?‘早在’是啥?”腊八说:“就是现在。你念完,我明白。”

  又念道:“吃子包,不冷,高兴,你要好好子,我写字不好,包点记。”念完说:“完了。听懂了没?”

  腊八接过信,双手捧着看,说:“他能写这么些字儿?”干姑父说:“有几个错的。”腊八说:“都对着哩,一挂听懂了。‘包点记’是啥话?”

  干姑父说:“就是不要……不要……你们咋说哩?”

  冯成英说:“就是不要扯心,不要担心。”

  干姑父说:“怪不得问我‘萋’字咋写,我也不会写。这娃进步快,就是害羞怕别人看他的字。”

  腊八的热泪已经夺眶而出。

  又问了天保的情况,样样都宽心。腊八辞谢了干姑父,领着龙儿回家。拐进巷道,碰见一个半生半熟的青年人。那人善意地主动打招呼:“姑娘,尕女婿儿领上着哪里去了?”腊八说娘娘家去了。那人说:“给你干爹求个情,把你的这个破婚姻废掉,还是当姐姐。不像话。”腊八不置可否地一笑,自顾隐入尹家大门,那人摇头叹气地走他的路。

  第二天,冯成英两口过来看望冯车户。张全林恭维道:“嫂子,你的这个小姑娘乖呗?长得也俊。”余婶子得意道:“就是啊,才养下时就喊了两声哪,往后轻易不哭不闹。”张全林又说自己的娃看着就是稀罕。见冯成英别过脸去,张全林说我们也生一个姑娘。冯车户喜滋滋地说该生,该生。

  张全林对冯车户说:“哥,我说呢,你把腊八跟龙儿的这门婚取掉,当姐姐也是一样的。”

  冯车户听了,用手摩挲着下巴说:“这个,不成吧?我给他们的妈妈没办法交代呗。再说,当姐姐?将后她出嫁掉了,咋办?”

  张全林说:“现在新社会了,妇女要翻身做主,这一种婚姻不合适,将后政府要管哩。”

  冯车户说:“翻身,她把她的身翻呗。做主,还是大人们做主哩。再说,他俩已经是两口儿了着。”

  张全林摇摇头说:“亲戚伙里,不好多说。我是好心劝到,把姑娘好好当人着,腊八天保都是好娃娃。”

  冯车户说对着哩,对着哩。

  十月初一,是给先祖亡灵送冬衣的日子。临天黑时,冯车户在街口烧过纸,奠了些稀米汤回来。腊八被勾起思亲之念,觉得即使不烧纸,应当对家乡爹妈的亡灵举念一番才好,便出尹家大门向巷道另一头背处走去。出了巷道口在一个浪犷处向东面而立,正欲下跪祷祝,却见巷道里出来一人。走来看时,却是孝文低头夹着烧纸,提着茶缸。他见了腊八说是去前面净处烧纸。腊八问孝文能不能把他的烧纸给两张。孝文就给了她几张。腊八又说能不能给她点着。孝文便划了一根火柴,很小心地给她点着,她拿着点着的纸怕烧着,在手里翻转着,待到跪下去时,那纸已燃到了手边,一松手,那纸还没落到地上就带着余火飘去了。孝文见她样子,说赶紧磕三个头回去吧,先人们已经收到了。说完自顾向前面远处走去。

  起了一阵风。腊领着龙儿,在尹老太处找个花样儿要绣袜子后跟,顺便借用袜版子。正向尹老太讨教时,见孝文一脸愠色进来在炕头上斜坐下来。尹老太问他咋了。孝文没好气地说:“阿妈嘛!可又是给我说她娘家的亲戚丫头。前头我已经说过,不愿意嘛!今儿又提起来,我才说了个不情愿,不喜欢,妈她就数数叨叨地说我这么了那么了。三说四说,爹爹把我又训了一顿,说我赶紧不成家,紧慢里就名声不好,是不孝顺。这么重的罪名,我能担起吗?”

  腊八听了孝文这般说,心里倒是称意,却试道:“老汉们说啥就是啥,婚姻大事爹妈做主哩。对着啵?老太太?”

  孝文厌烦道:“你闭你的啥嘴!你以为我是你吗?”

  腊八觉得不识相挨了一冲厂见老太太给她使眼色,便领起龙儿出来,由他们祖孙说话。挨了一冲,虽在面子上难堪一时,但是腊八心里却很舒服。回到家里,寻闲做起针线来,觉得心畅手顺。没几天,就轧就了一双布袜子,前尖上桃花云头,后跟是牡丹对叶,底掌是莲花水纹。做完了,反复把针脚抻平抚展,又反复欣赏几回,叠好,挨到饭罢人闲时,掖了这双绣袜到孝文房里相送。孝文收了袜子,脸上露出喜气,知腊八心里有他。道了谢,说了些称赞针线的话,但内心里仍是沉重,脸面上堆起些阴郁之气。

  尹大奶见腊八似乎进了东房,等了一会,又不见出来,想了个借故也到东房里来。见腊八在孝文炕头上侧身坐着,孝文袖手在地上慢步走转,尹大奶说哦哟,腊八在这么?腊八说我给孝文哥哥做了一双袜子,拿过来了。尹大奶说哦哟,我看个。遂接过袜子看了说好看,嗯,好看,大小也合适,手越来越能了。你有心呗。腊八听出“你有心呗”这一句有些怪味道,说闲着耍着哩,做不好,大奶别笑话。尹大奶说就是就是,嗯,给你的公公做给一双,才算是有孝心哩。腊八说赶过年时做给一双。

  尹大奶从孝武炕上拿起几件旧衣裳,抖落开来说你们看这个孝武,好好的庄稼不务劳去,跟了个汽车夫,弄成了一个油博士,出门一趟,回来时衣裳就整烂着哩,满身的汽车油的味道,呛死了。个家也不洗,也没有帮忙的。

  孝文道:“你赶紧给他娶个媳妇儿就成了,你还能把他伺候老了?”

  尹大奶趁机埋怨道:“哦哟,说得轻松呗?连你还没娶哩。再等,再等就三十了。罗姑舅家可打发人问来了,成哩么不成呀!”

  孝文烦道:“再别说了,迟早还不是听你们的。”尹大奶拿着衣裳出门,说:“哦哟,比我凶。”

  等尹大奶约摸进了上房,腊八说:“孝文哥哥,给你提说的这个媳妇儿长的心疼不?”

  孝文道:“乡里的,鬼知道是个啥样子。反正没有你心疼。”

  腊八像吃了一口蜜,说不会吧?你们是公家的人,有学问,见的姑娘们多,不好的话要哩吗?

  孝文自嘲自讽地说我算个啥?我们家的情况复杂着哩,机关里的女子们挑过来捡过去的,把我们还弹嫌着哩。看了一下腊八,又说这些道理你不懂。

  腊八说你这样的人,我们攀都攀不上,谁还敢弹嫌哩!那是她们命里没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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