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昨夜津门雨(4)_旧故春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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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昨夜津门雨(4)

  那天半夜,姜老太太因为吃了佩芷带回来的松子核桃糖,闹了半宿牙疼,佩芷也被吵醒,披着衣服跑到老太太那儿去哄她,再回到卧房睡觉的时候天都放青了。

  清晨姜肇鸿没看到她,显然不悦,姜老太太叱责他道:“佩芷陪了我半宿,你是不是她亲爹?要她多睡会儿怎么了。”

  姜肇鸿早出晚归,佩芷起来之后他早已经不在家里了,自从去年他当选英租界公董局的华董之后,平日里更忙了几分,在家总是见不到人。今天据说又要开什么行业规范会,早饭都没吃完就坐车出了门。

  晌午,佩芷坐在抄手游廊边上,时不时地扔两把鱼食到池子里。天空阴渗渗的,池子的鱼都不大愿意冒出来抢食。

  两个打扫院子的下人结伴路过,叫了声“四小姐”问好就要走。佩芷听到他们刚刚在说孟月泠,问道:“孟月泠又怎么着了?”

  以前没觉着他有多出名,这几日倒是处处都听到人提。

  下人说:“本来都说孟老板带着丹桂社明天才到天津,也不知道是哪儿传出来的假消息。人昨天就到了,下午还倍儿精神地唱了出《御碑亭》,可惜时辰太早,协盛园才上了两成座儿,没几个人看到,看到的出了戏园子都可显摆赚到呢。”

  佩芷想到昨日在后台看到的那身红帔,倒像是《御碑亭》中“跪妻”那段孟月华的打扮。

  另一个下人接着说:“文寿老给他唱的王有道,田文寿,丹桂社的四梁四柱,论辈儿孟老板应该叫他一声六表叔叔。”

  “上回孟老板来天津,还是前年冬天?在上天仙唱了一个来月,唱完就封箱回北平了。这么一数,两年没听到他唱《御碑亭》了,里边可是有一段孟月华穿红帔的,真想瞧瞧孟老板穿红的扮相。”

  “《御碑亭》有什么好看的,你有点出息,孟老板好戏那么多……”

  佩芷安静地听这两人一唱一和念叨孟月泠,半天才插进去话:“你们都是从哪儿听来的?前年唱过的戏都拿来数了,他就那么招人喜欢?我这两天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。”

  “外边街上都传遍了,这不是人已经到天津卫了吗,咱们肯定要讨论的。”

  “四小姐,您这么爱听戏,没看过孟月泠实在不应该。人家不经常来天津,好容易来一次,您弄到票没呢?”

  佩芷平常跟下人不摆架子,说起戏来更能聊上几句,听到下人这么问,她语气得意地答:“什么票是我弄不到的?他两天晚上新戏的票我都有,就是还没想好去不去。”

  下人语气激动:“当然去啊!难不成您还有别的安排?”

  他们恨自己不是个丫头,还能跟着去伺候,借机听个囫囵。

  佩芷说:“本来说好要去看周绿萼……”

  “您怎么分不清两只螃蟹哪只肥呢?”

  嘴快的那个顺嘴就说了出来,另一个小厮赶紧打他,他也佯装打自己的嘴。

  佩芷倒没生气,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:“是这个道理。”

  她立刻下定了决定,指着那个嘴快的下人说:“那我就去会会你们都说‘肥’的孟老板,要是他新戏唱砸了,看我回来打不打你一顿。”

  两个下人一溜烟儿地跑了,留佩芷坐在原处淡笑。

  一眨眼就到了孟月泠新戏首演的日子,协盛园不甚宽敞的门口热络非凡,整整摆了两大长排的花篮,仔细看上面的条幅都是天津卫赫赫有名的人物所赠,给足了排场。周围灯火通明,还有霓虹灯板照亮,恍如白昼。

  盛老板在门口迎接贵客,佩芷还坐在车上,离老远都能感觉到他那副谄媚的语气。

  姜老太太眯了眯眼睛,低声问佩芷:“这周绿萼在天津这么受欢迎?”

  佩芷旋即一笑,解释道:“周绿萼在上天仙,我现在带您在协盛园门口呢。”

  “怎么来协盛园了?”

  “不看周绿萼了,看位更大的角儿。”

  赵凤珊也跟着来了,她担心姜老太太有个头疼脑热或是不舒服,佩芷年纪小,她信不过。明明还有两个丫头跟着,思前想后还是不放心,决定亲自来。

  姜老太太正嘀咕着“更大的角儿”,盛老板亲自给打开了车门,一看是佩芷立马挂上了笑脸,语气殷切:“姜二少!您也来了!”

  姜老太太反应迟钝了些,人还不傻,眼看佩芷自然地应声,再加上她今日同样是男装打扮,立马就明白了过来,掩着嘴角偷笑。赵凤珊也无奈摇头,她向来是管不住佩芷的。

  一路听着盛老板的恭维,姜老太太腿脚慢了些,不长不短的一段楼梯走了半天,盛老板的嘴皮子就没消停过,佩芷也要赞他一句能说会道。他亲自送她们上楼,转身又脚步轻盈了跑了下去,显然是还有贵客未到。

  佩芷摇了摇头,直白地说:“吵得很,这楼梯再长点,我真要叫他闭上嘴巴。”

  赵凤珊笑着给她讲道理:“你还小,这种恭迎见得少,等再过几年嫁了人,就发现眼下不过是小巫见大巫。”

  姜老太太也赞同地点头,提及嫁人,佩芷总是不愿多说,便含糊应付了过去。

  大戏终于开场,九龙口的鼓佬儿先动鼓槌,伴奏声起,孟月泠穿着黄蓝相间的水田衣,做尼姑打扮,手执拂尘踩着鼓点一甩,脚步轻盈地登场,站定后就是一个亮相,简单大方,行云流水一般畅然——立马得了个碰头好儿。

  协盛园面积不大,总共两层,楼下的池座临时加了三排椅子,减少了一半的过道数量,要不是廊座儿实在是“吃柱子”(柱子遮挡视线,影响看戏),必定也是要加座儿的。从楼下到楼上,满场的叫好声响彻云霄,掌声不断,仿佛整座戏园子都在跟着震动。

  佩芷本想用手捂耳朵,可发现手不够用,她的右掌正在拍打左掌,已经不自觉跟着鼓了起来。她盯着戏台子上的人,就那么几秒钟的工夫里,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挑,佩芷笑了出来。

  由头无外乎是,他今日的扮相绝不仅仅是美轮美奂,美之一字的内核过于单薄。扮上小尼姑色空的孟月泠,着实在美之上增添了些娇俏。

  佩芷用手欲盖弥彰地挡住了嘴,笑意更浓,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,只要看着他就想笑,明明心里还在记恨着他那天瞪她那眼呢。

  孟月泠开口的时候,全场都屏着呼吸似的,佩芷也同样。

  他把《思凡》一折开头的曲牌改成了道白:“在下小尼姑色空,于碧桃寺出家。”

  俗话说”千金道白四两唱“,足以见得道白有多考验功底,眼看着一句结束又是一阵叫好声,佩芷难免觉得这些戏迷太捧孟月泠。可实话说,只这一句就可以确定,孟月泠并不如她曾经所想的那样,是个绣花枕头。

  他的嗓音圆润清脆,吐字饱满洪亮,什么燕语呢喃、莺歌婉转之词纷纷涌入佩芷的脑海,她已经在心底里给他施加了无数的溢美之词,却又觉得远远不够,哪一个都能不完美契合台上玉人一般的他。

  丫鬟剥了一小碟的南瓜子,往常佩芷听戏时最爱吃这些,今日却只是怔怔地盯住台上,时而用右手手指在左手手心上打拍子,活脱脱的一副纨绔公子模样,听戏听到入迷。

  她小声提醒佩芷:“四小姐,瓜子给您……”

  佩芷摇摇头,眼神都没分过去分毫,食指在唇边比了个“嘘”的手势。

  节奏骤然加快,孟月泠再度转念为唱,小尼姑思凡心切,决定瞒过师父下山,唱词诙谐通俗,姜老太太在旁边笑出了声音。

  接着姜老太太伸出了手,像是跟丫鬟要什么东西:“千里镜呢?快给我,让我看看这个小尼姑长什么样子,听着倒是挑不出毛病。佩芷,这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?不是那个周绿萼了?”

  佩芷紧盯着台上的人,分一缕神答姜老太太:“不是周绿萼,这是北平来的孟月泠,您猜猜是男孩儿女孩儿?”

  姜老太太攥着观剧用的千里镜,这是去年三哥姜叔昀回津探亲时从德国带的西洋玩意,手柄可以伸缩,举着倒也不费力。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,一本正经地答:“我老眼昏花了,看不出来是个男孩儿,许是女孩儿罢。”

  佩芷的笑容有些幸灾乐祸,赵凤珊看出了端倪,语气无奈地告诉姜老太太:“母亲,佩芷这是在拿您打趣呢,台上的保准是位男旦。”

  姜老太太恍然大悟一样“啊”了一声:“老话说‘扮戏要像’,他倒是极像。唱念水准也高,是个色艺双绝的好孩子……”

  佩芷扑哧笑出了声音:“奶奶,您瞧瞧您这是夸人的话吗?宝艳楼胡同的妈妈们才最爱夸自家姑娘色艺双绝。”

  她倒是熟门熟路,江湖三教九流都略懂分毫,姜老太太和身边的丫鬟都被她逗笑,赵凤珊则只能无奈一笑置之。

  那晚的戏只唱到尼姑色空和和尚本无双双下山,邂逅定情,便是昆曲仅存的两折演完了。新戏里又添了几个新角色,增加了一些俏头在里面。

  而最大的改动莫过于,昆曲《孽海记》里和尚本无是丑角儿扮演的,丹桂社的新编则改成了小生饰演,更像是一出才子佳人戏,后续发展如何,还要看明日分解。

  散戏后,池座儿有许多挤在台下冲台的,千呼万唤孟月泠再出来谢幕,他倒是怎么唤都不出来了。厢座儿的观众则次序下楼,赵凤珊亲自搀着姜老太太起身。

  佩芷拿过另一个丫鬟一直端着的雕花匣子,说道:“你们先回罢,我等会儿叫车自己回去。”

  赵凤珊正要问她去干什么,姜老太太说道:“我才想起来,佩芷,你刚刚怎么没给那个小尼姑扔个彩头下去?就当时帮我送的,回头我再挑好玩意补给你。”

  佩芷晃了晃左胳膊下夹着的匣子,说道:“我带了更值钱的呢,这宝贝可不能扔,扔下去就碎了,我亲自给他送去。”

  丫鬟打趣道:“四小姐来的时候还不是这么说的呢,她说看完戏让我原样抱回家去,还说那孟月泠就是个绣花枕头。”

  佩芷用折扇轻敲那个丫头的头,拿腔拿调地说:“怎么说你们姜二爷呢?”

  赵凤珊摇摇头,跟姜老太太说:“也不知是谁家的纨绔,走罢,我们先回。”

  丫鬟也回头小声念叨:“纨绔!”

  佩芷一笑置之,想了想还是用双手捧着那匣子,以示尊重,一路横行无阻地去了后台。

  便是两度看到孟月泠出来的那间扮戏房,照理说孟月泠这种名角儿,自然是有自己单独的扮戏房的,所以佩芷猜测这间屋子定然是他的。

  周围异常诡异的安静,人都不知道去了哪,佩芷在门口捏了捏嗓子,轻轻敲响了门,用男声问道:“孟老板?”

  里面无人应答,佩芷想到都说孟月泠是个冷淡的性子,不答话也是常理。他刚从戏台上下来,定是要先回扮戏房把行头脱了的,绝对在里面。

  佩芷娓娓道来:“孟老板,前几日家妹醉酒,在后台闹事,实属误会。”

  房间里传来东西落地的清脆声响,像是不小心,但铁定是听见了她的话。佩芷难免觉得他有些过于拿腔作势,发出了声响还不回应她,她已经大人不记小人过,把他瞪她那一眼翻篇不提了,他竟然还耿耿于怀,实在小气。

  佩芷继续说:“今日初听孟老板新戏,扮相有如天仙下凡,嗓音好比骊歌鸣啭,在下特备薄礼,亲自送来,也算当作赔罪。”

  里面仍旧一声不发,佩芷短暂地厌弃自己,怀疑刚刚夸奖的话是不是说得太过,再低头看手里的匣子,心想这哪里是薄礼,再没有她这么大方的了。

  “孟老板?”佩芷缺乏耐心,甚至怀疑里面难道真的没人,“孟老板,求求你理理我呗……”

  房间蓦地爆发了阵阵笑声,听起来绝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,佩芷正满心不解之际,里面的人打开了门,两扇门大开,房间中的景象呈现在佩芷面前——这是间打通了的大通房,面积至少有三四个小房间组合之大,里面都是丹桂社的人,有坐着的、有站着的、还有弯腰捡刚掉下的粉盒的……

  共同点是每个人都在盯着门外的佩芷,佩芷愣在原地,难以消化这个房间居然如此之大,正中间有张单独的桌子,坐在那里只穿着白水衣水裤的可不正是孟月泠。

  他是最后一个扭头看她的,戏妆还未来得及卸,下了台就不见台上的那副娇俏模样,只剩下冷冰冰的表情,穿过一众嘲笑看戏的人,淡漠地扫向她。

  佩芷顿时面红耳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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